不是很久以前，大约半个世纪吧，牛油曾经尊贵无比。

在那个不是人人买得起冰箱的年代，没有冰箱就没办法储存牛油，想慰劳自己时，就差遣家里的小孩去咖啡店买一片，大约一毛钱。小孩最喜欢当这类美差事的跑腿了，到咖啡店买了牛油，回家的路上先偷偷舔几口。在孩子心里，任何买不起，无法轻易吃到的食物，即使不是真心喜欢的味道，心理早就认定美味无比。回到家里，若被问起牛油为何“缩水”了，就会即兴发挥口才，当然是因为阳光太猛天气太热的缘故。

一杯咖啡加了牛油，炫耀就浓郁香醇。

生活的苦涩在加入牛油的咖啡里似乎比较顺滑，吸引着旁人入口即化的艳羡目光，满足若有似无的虚荣心，在无甚新意的日常里。60年代的咖啡店，当穿着背心和睡裤的咖啡伯端上那杯漂浮着四方金光的咖啡缓缓走来，眼角有意无意间环顾四周，是否有人正用羡慕的眼神看见这一幕？然后报以近乎敬虔的姿态细细啜一口这漆黑的油亮，连回甘都带股得意劲。

想象从前的咖啡店：云石桌，有靠背的木制椅，青色花纹的咖啡杯，桌上有烟灰缸，桌子下放个痰盂，墙上一面大镜子，上面红色的字体写着客似云来。为了印证，我走进2024年的“协勝隆”，被咖啡熏了50年的空间里，透着一副久经风霜的沧桑。冒着烟的热水、烤面包的香气幽微，斑驳的墙上挂着年代剧里的时钟，和小时候家里那个一样，时针当然早已不动，才符合一心要停在从前的氛围。

社媒上的各类介绍早已铺天盖地，网红们说此处有别处喝不到的牛油咖啡。虽然和几年前听众所描述的情景隔了一代人的时间，为了体会长辈童年的美味，即使不是一个无咖啡不欢的人，我还是带着探访老街坊的情怀慕名而来。

掩饰不了猎奇的眼，我四处东张西望不知自己到底在寻找什么。迎面而来的咖啡头手以招呼游客的熟练口吻介绍套餐。然后担心我无法分辨南洋咖啡的各种种类，指着墙上一张餐牌，以英语问我要点什么。

在国际大型连锁咖啡集团大举进驻的今天，喝咖啡与时尚，小资情调，身份认同等挂钩。而先辈们早就将一小片的牛油，用一根牙签插在面包，一杯漂浮着牛油的咖啡，形成一种混合着犒赏与成就感的体面。

据说，牛油还是烟客的“保健食品”，吞一片牛油舒缓那因为经常吸烟而导致喉咙干燥引起的不适，大约像广告词说法般——“对身体有益”。吃一片牛油可以满足味蕾、可以虚荣炫耀可以当作食疗养生，真是功德无量。

如今，家家都有冰箱，人人都买得起牛油，不是一片而是一整块，牛油早降尊纡贵，和鸡蛋、咖椰成为烤面包的最佳拍档，一天里任何时候都可随时来几片。

而据说当年属于有钱人食品的牛油必须是某牌子。犹记得，小时候母亲会说买牛油要买“Cold Story”的。“冷故事”，这么特别的名字。一直到不知道哪一天突然恍然大悟，那个字是“Storage”。

Story，Storage对没念过英文书的母亲而言大约超不多一样。牛油当然必须冷藏，没有冷藏的牛油会融化。那么没有收藏的故事，在步伐快速的我城，在终年炎热的午后，会否随着暑气蒸发？

咖啡送到桌上，怎么不见牛油？连忙唤来头手，原来是忘了，转头切来一片在我眼前把牛油缓缓加进咖啡里。我连忙举起手机拍下，再换几个角度，随手发在社媒，完成这个年代的炫耀。